在悲喜交融中演绎与诠释严肃人生
——评常州滑稽剧团的《陈奂生的吃饭问题》
(相关资料图)
文|汪守德
江苏常州市滑稽剧团的滑稽剧《陈奂生的吃饭问题》,在现代的戏剧舞台绝对是个独特的、亮眼的存在。这部由王宏、张军编剧,胡宗琪导演,黄楷夫、宋润洁舞美设计,张怡等主演的剧作,从“吃饭问题”这个角度切入,触及和表现了中国农民最切近、最本质、最重要的问题。并以亦庄亦谐、悲喜交并的叙述方式,表现了主人公陈奂生及其家人在近半个世纪时间里遭遇的吃饭、粮食和土地问题,以对小人物生存状态的真实揭示,折射出当代中国农民命运的发展脉络和历史变迁。就其思想艺术品质而言,这是一部生活非常扎实,内涵非常深刻,观赏性非常强,充满忧思机趣、耐人寻味的戏剧佳作。
主人公陈奂生是作家高晓声小说中的著名文学人物,但剧作中的形象并不是简单地从其改编演绎而来,而是借助其性格的躯壳和底色、行为的逻辑和内涵等原有“光环”,赋予其新形式、新生命和新内涵的艺术再造,使这个人物得以某种延伸和扩展的面貌,生动丰满地立于舞台之上。剧作的时间设定是从2018年始,以陈奂生为叙述视角,不断地向1970年、1979年、1988年、2006年等多个年份或曰历史节点闪回,而每个年份和时间节点的选择都是富有其鲜明特征和特定含意的,从而以其历史的纵深感和应有的时代性,使剧作具有了坚实的生活质感和厚重的思想分量。
这部时长两小时的剧作,颇具匠心之处在于人物关系的非常态设置,即贫困孤独中的陈奂生,与拖着三个同母不同父的孩子的傻妹,在饥饿年代的偶遇与结合。这种相对复杂的人伦关系,给戏剧的结构与展开以及主题意蕴的开掘,带来了充分的可能性和巨大的表现空间,从而有利于剧作通过这种特殊人物关系的演化,撕开生活表面而直入深层,在不断产生和形成的情节旋涡中,在相互复杂关系的呈现与解决中,在人物性格断面的梳理与刻画中,进行更真、更深人性的透视与解析,揭示深沉蕴藉、令人警醒的生活内涵,使作品显示出令人惊叹的戏剧艺术魅力。
“吃饭是个问题,问题不是吃饭,不是吃饭问题。”这是一开场已处于沉疴中的陈奂生,以具有回文特征、循环往复的句式的喃喃自语,从平民的角度切中的是一个重大而现实的问题,一下子将剧情带入一个规定性的情境呈现和主旨阐释之中。“吃饭问题”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但将其放在从历史的大视野来考究,却又是一个“形而上”的、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具有极其重要而深刻的政治意涵。
反映在小人物陈奂生身上也同样如此,其现实的生存与生命的繁衍,无不与“吃饭问题”密切相关。因此可以说陈奂生这种近似呓语般的,却是先声夺人、醍醐灌顶般的慨叹,既是对自身经历的归纳与总结,也是对社会民生问题的概括和浓缩,反映出了极深的社会政治哲理,在剧作中起到了纲领性的提示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全剧就是对此一慨叹或立意的生动形象的诠释与演绎。
剧作的时空虽然由五个时间节点所构成,但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即吃不饱饭的时候和吃了饱饭之后,以此表现与揭示剧中人物不同的状态和性格。两者之间既各有侧重、别具意蕴,又相互贯穿、浑然一体,凸显出剧作整体的思想表达与艺术追求。对前期处于饥饿之中的陈奂生与傻妹,剧作以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他们如何面对吃饭这个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陈奂生在那种饿肚皮的年代,是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物,但他仍具有一碗米饭的微弱优势,但这点却对傻妹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甘愿将自已嫁给陈奂生。
从人本的意义来衡量,这是将一个人的价值降到了最低点,但为了三个孩子能够在饥饿的边缘活下来,此时的她只有身体还可以利用,于是完全放下自己的脸面和廉耻。这看起来让人备感心酸与苦涩,然而在其卑微与低贱的处境中作出如此抉择,反映出的是作为一位母亲的伟大精神与人格。剧作对这个人物的定位是巧妙的,演员的表演也是准确的,其似乎装疯卖傻和半疯不傻却并不是真傻,她的疯傻中既可能有某种生理和精神性的,也包含着对自已的选择进行掩饰的成份在内。
剧作对傻妹的性格进行了另一面的揭示,即傻妹在进入实质性的婚姻时,却并不敷衍了事草草应对,并不放弃对应有手续和仪式的重视与争取,这表明作为一个女人在她心中存有必须坚持和维护的底线与尊严,令人对其产生无尽的悲悯乃至赞赏之情。对人物性格与精神层次的准确把握和呈现,也许是剧作特别打动人心的地方
。
同样令人唏嘘的是,陈奂生原本以为用一碗米饭娶了傻妹,并与之入了“洞房”,完成了他作为男人的神圣第一次,以为从此开启了新的人生,且满心欢喜地幢幜着未来,希望能与傻妹生下属于自已的三个孩子,给他暗淡的生活带来一丝亮光,却未料到傻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并径直地领到了他的面前,他只能错愕而无奈地接受这种现实。
这种情节的陡转所产生的突兀感和滑稽感,在使人忍俊不禁又由喜转悲的强烈戏剧氛围中,传递出的是含笑含泪的人生况味。陈奂生的命运与情感,因为傻妹而发生了改变,且终其余生都同这三个非亲生的孩子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戏剧的情节线索和主题意旨也由此进一步引向复杂和深化。
这其中有一个人物不容易忽视,即作为生产队干部的王本顺,对陈奂生与傻妹带有戏谑性质的撮合,既是其身份角色的应尽职责,也是邻里乡亲的顺水人情。剧作让其将可以证明事实婚姻的公章,盖在两人水洗可去的手掌心,是一种堪称神来之笔的巧思安排,因为本身就有某种夸张的成分,增添了年代生活中的荒诞色彩,也为其在后来三个孩子是否具备土地所有权问题上赖账,埋下了伏笔。
这是一部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剧作,后来人物与情节的发展,都是沿着这一反讽的审美趋向一路走下去,从而引发观众对“吃饭问题”更为深刻的思考。吃饭问题是人赖以生存的必须条件,但它又似乎给剧中人物造成深深的戗害。如傻妹在饱尝饿肚子滋味之后,有了粮食本应过上能够吃饱饭的日子,却因一下子吃下过多干大米而被活活撑死,这是多么令人悲怆的结局。
傻妹临死之时嘱咐陈奂生要照顾好她的三个孩子,但三个孩子在长大后,却都抱持了对于粮食与土地轻视与背叛的态度。如当上村主任的女儿陈吨,千方百计地鼓动和催迫父亲让出土地,以坐等分红;二儿子陈斤眼里只认现钱,对土地问题则不屑一顾,一个劲儿要外出打工挣大钱;大儿子陈两大学毕业后从事与粮食相关的工作,却在粮站负责人的任上干出盗卖粮食谋利的勾当。
从某种角度来看,三个孩子的人生选择和行为轨迹,都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逻辑性,然而又因本身的立场和欲望的驱使,导致了悲剧性结果的出现。后来的情节发展,表明苦难中的饥饿并不会成为人们永恒的记忆,或经验的汲取,很容易在纷至沓来的乱像与迷惘中走失。同样较为重要的一笔是,剧作表现陈奂生的晚年儿女成人、衣食无忧,却患上了食道癌这种阻碍吞咽的绝症,这也是一种与吃饭相关的疾病,让人回顾其一生的经历时,感受到的是人生的悲凉与无奈,其反讽的意义更得到了进一步的抬升与增强。
陈奂生的性格塑造是极为丰满的和成功的,剧作从人物的伦理层面和社会层面的叠加,来揭示这个人物质朴却可贵的精神品格。他是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物,有着最基本的生存欲求、人生希望、道德标准和价值判断,他善良正直、包容忍让,又明察秋毫,嫉恶如仇,且并不因为生活的困窘和时代的变化而改变,这是其最有光彩的地方,尤如剧作扎下的一根定海神针。
在艰难的岁月中,他与傻妹含辛茹苦、相濡以沫,一起走过苦乐兼具的年头;在傻妹过早地离开人世后,他尽心竭力地将这三个并无血亲关系的孩子抚养成人。这既表明他与傻妹虽是萍水之逢、半路之合却也情真意笃,也反映他对傻妹信守承诺尽职尽责,使长大后的三个孩子并无“后爸”与“亲爸”的违和感和异己感,体现出的是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的父子之情。他对陈斤所发出的痛心疾首的感慨:“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为了出去打工挣点快钱,宁愿让土地荒着,咱们是农民,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心里才踏实。”虽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却仍保留着对这个儿子的真诚关心和爱护。
面对大儿子陈两贪污犯罪事实,陈奂生反映出的是对事情敏锐的洞察,对道德底线的坚守。他不仅忍痛交出了名下的土地,还以父亲的权威动员全家凑齐全部退赔金,以实现对陈两所犯之罪与坠落灵魂的救赎。这一系列苦口婆心、掷地有声的话语和行为,反映出陈奂生作为一个后爸的无私大爱。也正因为是这样一种人伦关系,以及看似正常却是非常之举,使陈奂生的形象更为饱满高大,剧作本身也更富于情感色彩和人文意涵。
剧作有着明确而温情的批判色彩,而这种批判性又是与喜剧性紧密结合起来的,形成了这部剧作的显著特征。本着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剧作无论是对情节的设置与人物的塑造,都是遵循和忠实于写实原则的。但又尽力服从于滑稽剧固有的艺术特性,将批判与喜感进行自然有机的融合与衔接。
王本顺是个符号化的、代表性、变化中的人物,也是剧作的批判对象,他的弄虚作假等插科打诨行径,以及一些人随波逐流的时代风气,反映出曾经年代的荒诞现实和逻辑。对县委吴书记这个形象的塑造,在剧作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虽然看起来这个人物多少有些概念和脸谱,但其不仅对戏剧的走向起到引导与平衡的作用,更以基层领导干部的身份,代表了我们党对吃饭、粮食和土地问题的清醒认知,以及根据实际对相关农村政策与措施的调整,使这部剧的思想艺术开掘,始终掌握在恰当的分寸上,这一点既用心良苦又难能可贵。正如有观众在谈观感时说到:“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这正是用滑稽剧的表现形式,来承载厚重严肃的历史题材,在观众中产生的应有观剧效果。
从滑稽剧的角度讲,剧作所追求的不是为“招笑”而招笑,所有人物都采用夸张、扭曲、放大的表演风格,以及采用画框方式让傻妹在某些场合的超现实出场,不仅是滑稽剧必须具有的喜剧特征的鲜明体现,也是根据剧情需要而大胆使用的艺术手法,是从剧情和人物本身逻辑出发所进行的有效延伸与拓展,让观众在哭笑交替、悲喜相融中,审视和反思生活之真和人性之短。可以说剧作在“招笑”的表象之下,包裹的是一个严肃庄重的金质精神内核。
这部戏对常州滑稽剧团来说,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经过二十年的沉寂之后,以这部剧一炮而红名声在外,甚至走向全国的许多城市,使区域性很强的地方戏拥有了更多的观众。因此剧团上下对此都极为投入和认真,作为该团团长兼主演的张怡更是倾心尽力。陈奂生是其演艺生涯中所担当的最重要、难度也最高的一个角色,从30多年演到78岁,不光是年龄的反差大,而且人物的年龄感不是缓慢递进的,而是不断地闪回与切换,且一场到底从未下场,这对张怡的形体、嗓音都是很大的考验。
他只能通过控制腿部、腰部的弯曲程度,以及嗓子的沙哑状态来努力达到和实现刻画人物的艺术要求。尽管这一切有着很大的难度,但张怡和他率领的队伍还是很好地完成了以陈奂生为代表的众多人物的塑造。我们从那一张张沧桑脸上两抹标志性的酡红,从幕终时以秧歌、探戈、踢踏等形式再现陈奂生与傻妹的“天堂的婚礼”,从几乎一景到底的乡村装饰画风格的舞美,由衷地体验到《陈奂生的吃饭问题》这部滑稽剧,给我们留下的冷峻而温情的印象,领略到它新颖奇异的光荣绽放。
汪守德,安徽省定远县人,1973年12月,服役于宁波海军东海舰队航空兵。1978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3年5月调入总政治部文化部工作,2000年11月起,任总政宣传部艺术局副局长、局长。曾为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先后担任中宣部第10届至15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评奖委员会图书、戏剧、电影、电视剧类评委,国家文化部首届舞台艺术精品工程评委,第十一、第十二届文化大奖评委,国家艺术基金评委,全国电视剧“飞天奖”评委,全国电视“金鹰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第四、五、六届“鲁迅文学奖”和第七、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三、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评委,全国少数民族戏剧会演评委,第三、四届全国小剧场展演评委,第九届全国评剧会演评委。历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评委,全军电视剧“金星奖”评委等。曾担任2001年至2008年历年的首都军民迎新春文艺晚会(“双拥”晚会、中央常委观看)、中央军委慰问驻京部队老干部文艺演出、八一晚会的总策划。具体组织过第六、七、八届全军文艺会演和全军各类文学艺术创作与戏剧调演活动。
业余从事文学写作、研究与评论工作,著有《遥远星辰》《寻梦军旅》《点燃与盛开》《青铜对面》《军旅诗情》《梦见》《岁月的风铃》《秋天的和弦》《倾听阳光》《吾山伊水》《中国战争诗歌》《世界战争小说》等各类文集、专著共10余部,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文学、戏剧、电影、电视剧等门类的评论文章数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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